两次消失之间

水在左右。
wb @药房深处

乌鸦都飞走了5

《我不是药神》x《一个勺子》

吕受益 / 傻子(划线没什么意思)

 

 

 

 

    5

 

 

    既然我们致力于营造一个尽量写实的环境,那么在我们的故事里似乎就不太应该出现什么超现实的场景。同时由于吕受益先生书写的所有文稿至今尚未获得过任何出版的机会,我们也无从把握他偏爱的文风中是否包含有所谓魔幻现实的元素,从而进一步判断以下画面的出现是否得体。但不管怎样,据当事人日后多次回想表示,他在当时确实产生了一闪而过的奇怪错觉。

    在缺乏锻炼的吕受益以平时少见的速度,将自己又瘦又高的身体吃力地甩过路口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打横的摩托、围观的人群和流淌的血迹,而是一片朦胧又不失强烈、让他忍不住伸手去遮挡的白光。他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婴儿的哭声。他把手放下来,看到空荡的马路中央一个孩子带着紧张与兴奋的神情,摇摇晃晃地骑在一辆老式带横梁的自行车上。车后座被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男人紧紧地把在两手之间,男人偏过头来冲着他笑,竟是他自己的脸。

    吕受益跑到跟前时,只见应该就是肇事者的小伙子正把摩托扶起来推向路边,马路边的报刊亭前面还站着个正捏着手机讲话的体态微胖的大叔。小伙子穿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左边袖管从肘部到手臂翻出条碎皮参差的擦痕,像是给什么恶犬咬出来似的。吕受益拨开围观群众“对勿起,让一让”地往里面挤,一边挤一边提心吊胆地暗自祈祷。他从一个连声说着“作孽哦”的挎着编织袋的阿婆身边侧了进去,扭头冲阿婆抱歉地笑笑,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忽然给人攥住了。

    吕受益的头猛地转回来。

    身在辐散圆圈中心的傻子摊着两条长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攥着吕受益不停往后回抽的手,一只手捂在头顶。从指缝间涌出的血珠子不急不缓地串成线,顺着手臂爬过额头、鼻子和嘴唇,与脸上的灰垢混出一片狼藉的黑与红。傻子的手掌大而宽厚,掌心是柔软的,手指冰凉,轻微地颤抖。他看向吕受益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名为恐惧的情绪的余震,但已开始渐渐散去。而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也使得先前盘旋在他身上的视线都向着吕受益飞去。

    这时,先前在路边打电话的大叔挤上前来,“我打过110了,交警马上就到啊。”

    他说完,目光也随着众人飞向吕受益被攥住的手,“个是侬屋里厢额宁呀?勿可能吧。”(这是你家里人?)

    吕受益自由的左手晃出重影,“勿是勿是。我——”

    说话间闪着红灯的蓝白双色警用摩托就开了过来,还真是快的,估计正好从相邻的路口过来。交警一来,圆圈自动地松懈出空隙,大叔把小伙子扯过来,指着后面的报刊亭向交警解说,“我窥到额呀,我理杂志的时候这个小伙子正好转弯过来,另一个人呢被辆面包车挡特了,一下下冲出来,小伙子昂劲往旁边闪喔,车子都翻特了。那个人好像擦了一下,但又自家撞到旁边那个栏杆上去了,头撞破特了。”

    交警摘下墨镜,盯了小伙子一会儿,又蹲下来查看傻子的伤势。傻子往后躲,换成吕受益用力拽住了他。

    “伤得不算重,这样吧,我来协调一下,肇事方愿意送伤者去医院吗?”小伙子没有异议。大叔表示赞赏,“现在嘎负责额年轻人勿多喽。”吕受益这才看清小伙子的脸上也有几条破皮的擦痕。

    “行,好了好了没事了啊大家别围着了,那家人跟我车走吧。”吕受益还没来得及反驳,已经再一次地站在了医院的大门之前。

    看上去五十多岁、留着干练短发的女医生检查了一下伤口,让鹅蛋脸的护士姑娘把傻子领进了清创室。吕受益坐在旁边,看着医生龙飞凤舞地填单子。医生抬头淡淡地扫他一眼,“你家人?”

    吕受益摇头,“勿是勿是。”

    医生挑眉,一脸狐疑,“流浪汉啊?不会吧,那你挺上心啊。”

    吕受益不置可否。

    “说明一下,创口不算大,不过头部缝针需要剃发,别的没什么,你签个字吧。”

    吕受益看了看单子,除了缝针费用还开了些消炎药之类的,接过塑料水笔,捏着透明的笔杆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等在外面的小伙子拿着单子去了楼下缴费处,上来把底单还给吕受益时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倒说得吕受益有点不好意思。

    几分钟后护士姑娘突然跑了出来,看看医生又看看吕受益,附在医生耳边说了几句话。医生点点头,带着有几分促狭的笑意冲她努了努嘴。

    护士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吕先生,是这样的,我们缝针一般都只是剃除创面周围的头发,然后进行头部包扎。但是这位伤者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头发,呃……”,护士嗫嚅着,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

    吕受益顿悟,“头发太脏了,一起包扎担心有可能感染是伐?”

    护士低下头忍住笑,憋得脸蛋微微发红,“是的。所以我们可能需要全部剃除,先告知您一声。”

 

    吕受益坐进走廊墙边的绿色塑料靠椅中等待,这里一排过去都是空位任君挑选,和昨天挤在人堆里苦苦守候歇脚时机的情景对比鲜明。想到这个,吕受益不禁又回想了下刚刚过去这还不到一天时间内的种种遭遇。觉得这段短短的时间因为一个闯入者的闹剧而显得太过漫长。但同时,也有种不无怪异的感受,觉得与他这段时日里度日如年、饱受煎熬的每一天相比,这经历过分起伏的时间又好像长了翅膀般遛得飞快,显得毫不真实。

    绿色的帘子被拉开,小铁环们被扯动出哗啦一声响。吕受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包着绷带的黑猫警长,再看看又不太对,黑白占据的位置不对。可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因为他几乎认不出来傻子了。

    傻子原先那活像是泡在污泥里的飞蓬杂草般的头发不见了踪影,很彻底地暴露着圆圆的脑袋。脑袋上缠了好几圈白色的纱布,一侧隐隐透出些许浅淡的红色印记。以鼻梁的中部为分界线,下半边脸孔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而上半边脸孔为了方便包扎的缘故进行了适当的清洁。两条浓黑的眉毛像突然长出来似地支棱在纱布的下方,眼睛不再像埋在煤坑里的白萝卜或玻璃碴,显现出原本的模样,有了人的鲜动。尤其在看到吕受益更亮起来了的时候,潭水是活的,两道深深的双眼皮褶弯进去,成为两尾餍足的鱼。

    吕受益盯着傻子看了又看,心里面想了又想,咬咬牙,领着傻子一起出了门,像以前一样搭公交回家。公交上,从司机开始,看到吕受益和傻子的人都对他们频频侧目,露出或隐忍或直白的嫌弃和戒备。吕受益把傻子推进一个双人座位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面。他感受到那些带刺带箭的视线,他只是奇怪自己不再感到脸上发热发红。他没有什么需要感到不要意思的,更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到家后,吕受益把傻子领进卫生间,拧了把热毛巾递给他擦脸,傻子接过来就要往头上按,吕受益急忙夺下来,亲自动手给傻子擦。从“双面人”的分界线起一点一点地擦拭,后来发现只靠擦的还不够,干脆重新接了盆热水,动用上肥皂反复搓洗,连带着上半张脸一起仔细地清洁了一番。再把小剪刀和剃须刀也一并拿出来,替傻子刮去纠缠在唇边的虬乱的胡子。最后一遍擦拭后,吕受益站在傻子旁边一起往镜子里看去,出现在吕受益旁边的是一张判若两人的清秀面孔,看起来出奇地年轻,几乎还是个大男孩的样子。

    面孔白净了,脖子又显得太过污黑起来,吕受益换了盆水继续往下擦拭,让傻子拽住衣领避免弄湿。等到脖子也干净了的时候,傻子身上徐徐飘散的异味又让吕受益彻底不堪忍受了。他打开莲蓬头放水,用还没热起来的水在手上冲来冲去,跟傻子说,像这样冲,把身上也洗洗干净,会伐?傻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吕受益倒了水出去,把门带起来。只听到水声哗啦啦的响,覆盖了其他的动静,吕受益有些担心傻子会把水冲到伤口上,把耳朵向门贴得更近,差点想把门开出一条缝偷看,感觉自己像个心理有问题的变态。他进屋从自己不常穿的衣服里翻找,找出一件有些嫌大的藏青色厚毛衣和一条裤腿稍长的卡其色灯芯绒裤子,想来傻子穿倒正是合适。但他突然又想到刚才似乎忘了说关键的几个字,一拍脑袋三两步跑回去一把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傻子站在淋浴区域,一只手正拿着莲蓬头认真地冲着脚上的鞋子,侧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吕受益,衣服果不其然一件不拉地穿在身上。吕受益呼一口气,笑他,“你倒是知道‘脚踏实地’的嘛。”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摘了眼镜把披在傻子身上的脏衣脏裤一件一件扒拉下来,接过把手已经温烫的莲蓬头往傻子身上冲洗起来,冲到脖子的时候小心地让水流斜着向下,不要喷溅到头上的伤口。

    被关掉的莲蓬头滴滴答答地向着地上发黄的瓷砖垂落残余的水,白花花的热汽仍氤氲在潮湿而温热的小空间里,将一些细密的汗珠挂上了吕受益的额角,将一具白净的身体温柔地包裹在里面,衬得它好像刚从母胎里钻出的羊崽儿那样带着拥有奶腥味的新鲜。乌鸦都飞走了,留下一片白茫的雪地,空荡而清洁。门打开了,蒸汽一团一团地从里向外扑溢而去,使得那门洞看上去如同一张大张着的嘴,正向着这个寒冷的世界一口一口地呼出胸中滚烫的热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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