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消失之间

水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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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都飞走了6(完)

《我不是药神》x《一个勺子》

吕受益 / 傻子(划线没什么意思)

 

传送门:1   2   3   4   5


 



    吕受益做了一个梦。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房间,攀爬过他的脸,轻轻地在眼皮上叩动。他还没有清醒到能够将它们张开,好像闭着眼睛就可以把梦关在脑子里。而一旦你的眼球重新接触到现实世界的画面,它就会嗖地一下遛掉,只留下一些发黑的光斑似的残像。于是当吕受益起身时,他只记得在梦里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从里面飞出了无数根轻盈的羽毛。


    当吕受益领着傻子站在派出所门口那块蓝底白字的牌子旁边的时候,已经是傻子车祸的三天以后。那块一米来长不大不小的长条形木牌瞧上去像是新换了不久的,横平竖直的线条上还找不出一处哪怕微小的凹坑来。蓝漆油得厚厚的,站得近了还觉得闻起来有些冲鼻子。他们会在这里,是因为吕受益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地方了。在跟妻商量过以后,他们觉得对于傻子,短期收留倒还没有问题,但这种情况绝无长久维持的可能。而且他们感觉傻子和一般的流浪汉不太一样,他太年轻,也太乖巧。乖巧得像是有人教育过,与其说是流浪汉,不如说是个失路少年。他们推算他一定还有一个家。这个家也许就在不久前才失去他。要想帮傻子找到他的家人,除了来派出所求助人民警察别无他法。


   这三天里不用说傻子当然没有再睡到楼道,莫说是个大活人,就算是只受伤的野猫,吕受益也是狠不下这个心的。他让傻子睡在沙发,给了厚厚的毯子和枕头。头天早上起来,看见傻子是蜷着的,脸埋进沙发的拐角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傻子把自己摊开了,人太长的缘故,两只脚还是耷拉在沙发扶手的外面——居然知道了要脱鞋子。第三天,吕受益刚一开卧室的门,傻子已经坐了起来,隔着塑料珠串的帘子冲他乐呵呵地笑。


   因为多了项要给傻子换药的任务,吕受益不能再出去闲晃悠。不过说来奇怪,他倒也不想出去了,甚至在吃饭、吃药、换药之间无所事事的空档里,还起了兴致,把之前搁置了一段时间的几篇书评和散文写完了,准备改天拿去给编辑看看。房子一点也不宽敞,没有单独辟出一间书房的条件,客厅里支张写字台就是吕受益“办公”的地方了。他写东西的过程中,傻子就在旁边看着,也不发出什么烦扰他的声音,最多有时候把腮帮子圆圆地鼓起来,在一旁呼呼地吹气玩。这样的时候,吕受益就站起来去身后的藤木书架最上面抽几本连环画给他,想着既然他的心智像个小孩子,心性也应该像个小孩子吧,总归会喜欢的。果不其然,傻子真的就抱着看起来,指头还在画页上戳戳点点的,间或看懂了什么般“喔喔”叫着,自己跟自己笑。


   吕受益摘下口罩揣进兜里,指了指前面的玻璃门,“你跟我一起进去,到里面不要吵,好伐?”傻子点点头。吕受益拉开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走。穿着制服的民警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傻子的眼里却突然显出某种恐惧的神色,他缩着头试图把自己藏在吕受益瘦削的身体后面,一只手攥住吕受益外套腰部的布料。吕受益拍了拍他的手。拉着他到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


   “同志,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这位留着寸头的男警官有张圆乎乎的脸,看起来比较和善,就是发型和他的脸型显得不太搭配。


   “我,我想咨询下,这个关于失踪人口的情况都是怎么个办理法?”吕受益问。


    圆脸警官的一双小眼睛像两把清扫灰尘的小毛刷子,扫了扫他,又扫了扫傻子,夺回了发问权,“你要做失踪登记?家里有人找不着了?父母、老婆还是孩子?孩子的话男孩女孩?多大了?”


    吕受益被问得有点发懵,“您误会了,不是我家里有人失踪了要找,是我捡到一个人要帮他找家里人。”


    圆脸警官笑了笑,“这倒少见了”,他用手里的圆珠笔杆子指了指傻子,“是他吗?”


   “没错,就上星期我在路上捡到他的,收留了他几天,他是智障人士,自己也说不出来姓名住址。”


   “呦同志你这可是活雷锋啊,不过他这不看着挺正常的吗?”


   “外表确实看不出来,哦不过这个不重要。主要就是想让您帮着查查看有没有相符合的失踪人口记录,如果他家人曾经报过案的话——”


    吕受益话没说完,就被圆脸警官抢了过去,“等等、等等,同志,首先你得知道我们各个分区派出所的档案资料都是分开管理的,这个查查嘛说着是很轻松,但要翻起来那得是多大个工作量,你有概念伐?再一个,光拿我们这里来说吧,接到的失踪报案确实不少,但绝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小孩,别的区也基本是这个情况。像你遇到的,要是有家自己老早就回去了,要不就是……”他看看傻子,欲言又止,用手示意吕受益靠近一点。之前几次想插话未果、每失败一次脸就灰了一分的吕受益,不情愿地隔着桌子探过身去,圆脸警官小声说,“被家人主动抛弃的,人家躲都来不及根本不会来报案的呀,你上哪找去?”


    吕受益坐回去的时候,脸差不多变成了黑的,他努力从这黑里扒开条缝隙,挤出一句语气正常的问句,“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这样吧,”圆脸警官从他一直压在手臂下面的工作稿纸上撕下一张,那张印着蓝色抬头的空白纸张在桌上转动了一百八十度后,被推到吕受益面前,“你把他的特征大致描述一下,然后留一下你的信息和联系方式,我们一旦有合适的线索立刻联系你。”


    吕受益盯着那张纸,印在它上面四方四正的蓝色字体,长得和外面那块牌子上的一模一样。它们并没有气味,但似乎闻起来同样地冲鼻子。他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傻子,傻子回应给他的却一如既往。他填满了那张纸,把笔搁回桌上,不放心地又问,“能不能再给他拍张照?只用文字描述的话,还是太模糊了。”圆脸警官拿过纸张,插进旁边深蓝色的塑料文件夹里后,才答道,“同志,我们这里没法拍照的,你可以带他去对面的照相馆,来办个人业务的都去那儿。就说要普通证件照,好了拿来给我,我帮你贴进去。”


    照相馆的老板娘看上去四十多岁,她对脸面的装饰显示出了对美的追求,粉面上纹了双极具上海三十年代画报女郎风格的细细弯弯的黛青色眉毛,浓黑的眼线密切贴合着眼睛的形状勾了一圈。听见推门声,老板娘看了一眼吕受益,不紧不慢地咬开放进嘴里的瓜子尖,把仁儿嚼碎了才懒懒地问,“一寸二寸?蓝底白底?”“二寸,白底,哦不了,蓝底吧。”吕受益侧过身子,让傻子进来。看见傻子的时候,老板娘把手中的一把瓜子丢到了台子上,连拍了几下手中的残渣,“唰”地一声拉开了隔区的帘子,露出后面已经有些发污的蓝色背景布。


    傻子坐下来,脖子像想从更高的枝条上找寻叶子果腹的鸵鸟般,直直地向前伸着。吕受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两手扶着他的脖子轻柔地往后送,“没事的,放松点。”他站回到照相机的后面,让傻子看向他。傻子扬起嘴角,咧出一个白月亮。吕受益摆摆手,“不要笑,照这个不要笑。等会再笑。”但他自己却笑了。


 

    那天晚上,吕受益又做了一个梦。当他潜浮于意识的深海和表层,分不清这个梦是否与早上的那个彼此重叠。疼痛以记忆的方式戳刺着他的神经,之后无形的海浪以柔和的频率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听起来像某种备受推崇的心理疗法。几个小时之后,又一次,他被光唤醒。这光好像更明亮,蕴含着舒适且安全的温度。他拉开窗帘,簇新的光海水般涌进屋中。他拧开卧室的门。


    沙发上光洁平整,只有三块白色的钩织沙发垫安静地躺着,垫子上圆形装饰图案的凹陷盛满了阳光。客厅一目了然,他冲去大门一把拉开,楼道里空空荡荡。他跑下楼去,跑去街上,一路跑到第一次撞见傻子的隧道里。不过几天没来,那个曾经堆满垃圾的上下连通的空间里竟已变得一尘不染。别说满身污垢的垃圾桶,就连一片橘子皮都看不见。他这才想起最近政府一直在搞市容整顿。清理这样一小块地方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他不甘心地继续找了很久,扩大搜索范围,把这些天和傻子一起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走了一遍。


    傻子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并且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的日子里,吕受益每回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经过那个曾经是垃圾站的空间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有时候放得特别慢,慢到在那里停留。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手上总是拎着一袋包子,包子的数量总是比两人份的再多出好几个。窄窄的行人通道上有时很空,有时汇聚来往人流。除此之外,只有风持续地从一个口子吹入,再从另一个口子吹出。再后来,风冷硬的外壳渐渐褪去,透露凉薄的质地,再开始渗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不知不觉已尝到乍暖还寒的早春况味。


    三月末的一天,吕受益又来到那个楼梯口。看上去更瘦了一些。他顺着楼梯走上去,在路边的绿化丛里,他看到几株南天竹杂错其中,鲜艳的红色果子玲珑可爱,像一串微小却奋力燃烧的灯笼。那一周最后一天的上午,妻感觉出明显的胎动,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他满头大汗地带着妻赶到医院。


    妻被推进产房,他被关在门外。那是他人生中最为漫长而焦灼的一场等待。但与他在那条永远拥挤不堪、永远被痛苦和恐惧填满的走廊上经历的每一次等待不同的是,在这场等待中,所有的煎熬都被包裹在一种莫可名状、蓬然勃发的力量之中。这力量如此强大,又如此温柔,像新生的草叶用柔嫩的身躯顶开头顶沉重的厚土,承接生命中的第一捧阳光与第一滴雨露。吕受益几乎落下泪来。


    他听到从未听过的声音,从那扇白色的门后传来。隐隐约约地,像来自幽深的山谷或者清澈的井底。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那声音先是细微如弦颤,而后渐渐清晰,渐渐坚定,终成嘹亮而骄傲的啼哭,一声又一声地刺穿他的耳膜,在他的颅腔中长久地震动着回荡。他轻轻地推开门,透过白色纱帘倾泻而下的光托举着一个浸泡着血色的小小身躯,鲜红而滚烫,就像是太阳的心脏。



    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吕受益不想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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