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消失之间

水在左右。
wb @药房深处

【康诺】Egg,Milk,Honey

 


胡皓康/刘诺一




白色的蜜蜂,你在我的灵魂中嗡鸣,沉醉于甜蜜。



赶了大半夜稿子的胡悦稼抻了抻有些发酸的手臂,走下楼来倒咖啡。刚进客厅却看见这个点应该已经在忙着给胡皓康准备早餐的老妈,盈盈着双笑眼两手交叠胸前,闲娉娉停在设计成半开放式的厨房一边。滤过玻璃挡板的视线漫着独特的柔光,与投注于她和胡皓康身上的不同,剔去了母职的束缚,一种不需加以控敛的惯宠。闻她来了偏过头,孩子气地笑笑吐了吐舌头。


晨阳的清光跃过窗外残着几枚卵形黄叶的槐枝拂过胡悦稼的眼睫,混合着鲜汪黄油蛋液的芝士浓香袅袅升逸结成张珠贝色的氲氲雾幕,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知其所属,抬手拨开了去跨入其中。


马克杯甫一放入咖啡机下面,启动键上倏忽飞落甲缘整滑的指,轻轻一触后旋而收回到发出勾人肠胃的滋滋声的煎锅银亮的把手上,本自糯暖的声音给喷香热气蒸得愈发温馥,甜入耳中,“Bonjour,九儿姐姐。”


套着件浅咖色针织衫的刘诺一手法颇熟练地煎着法式吐司,两根碧绿的带子从窄腰间系出来,结成只翅羽镂空的蝶。那是她年前和大学同学去印度旅行给老妈带回来的围裙,浓郁的异域民族风情,正中是只背上披着斑斓饰彩洁白的象。


“怎么这么早啊诺一。”她啜了口咖啡,衔笑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暗暗觉得小阵子没见这孩子似乎又高了些,十三四岁果然是拔竹节的时候,竟已堪堪越过她小半头去,蓬软发顶再非她垂眼可即。唯那张更深邃起来的精致面孔仍是一团孩气,像比颀长身形滞了半拍。


“今儿康哥不是模拟考嘛,我来给他加嘞个油~尝尝不?”刘诺一手腕一提将煎好的吐司挑入盘中递与她,原厂标配的法国小伙儿样貌一口京片子遛熟得浑然天成,绷不住笑的胡悦稼摇着手向后咧开去,“别介,你还是留给那正主儿吧。”


透白骨瓷盘面上皱叶欧芹铺开半边清绿的弧线,“啧啧”,卢芳忍不住刮了下刘诺一的鼻尖打趣,“你再这么着可要教阿姨没法儿给你康哥弄早饭了喔。”说着想起来那小子似乎还没下来,忙冲正准备上楼去的胡悦稼道,“九九去叫下康儿,怎么反倒贪睡了今天。”笑笑的刘诺一手指麻利地驱开那只碧绿的蝶,眼尾弯弯,“阿姨,我去吧。”


 


胡皓康的两只手攀着湿滑竹节的边缘,将身体浸入水中。溪水潺潺流得婉柔,飞溅上他的脸颊。窄窄的竹筏顺水而下,他挨得很近嗅到竹中透出被水色环绕的木香,抬起头,看见清澈山溪一直流去的天边霞光纷披,漫漫染红了一整片西云。浑厚男声应该是父亲,畅快喊出夕阳啊的声音飘得渺远,而透亮水花蓦然翻卷腾为接天的白浪滚滚,继而变得红如血染。


沙滩雪样无垠,有什么人在欢呼喊叫着奔跑。奇怪却分不清那是一种具象的图景映在眼里,还是幻泛的印象浮于脑中,他不知是看见还是感觉,亦不辨自己是否身在其中。唯一确知的是,那些人正向着海岸而去,向着缓缓沉入海天之交的落圆。依稀笑声如星沙般纷纷撒下又刹那无声,是谁转过了脸来?


刘诺一轻轻地推开了胡皓康的房门。


靠墙的玻璃陈列柜里一架精致的飞机摆件映入眼中,让他觉出一种质感实在的安心,如同摆件的合金材质般可抵腐蚀。尽管它比起那个人小时候爱玩的模型要小得多,但却是由一架A380的边角料制成的周年纪念限定。他们一起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拿到的时候刘诺一开心坏了地在全神贯注于飞机而未及推拒的胡皓康颊上吧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决定要叫它旺旺。


他冲冰凉的旺旺招了招手,像真的在逗一只有微蜷绒毛粉嫩肉爪的小狗。而当他在上铺早已空荡的双层床边蹲下身,双手托腮地瞧着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此刻承载的唤醒功能时,瞧起来像蜷毛肉爪生物的倒是他了。


即使在睡梦中,胡皓康的背仍不自知地挺得很直,此刻他翻了个身,浓眉间聚起道浅浅的沟壑,眼睛闭得很紧。在平日里的刘诺一眼中,胡皓康表情寡淡的皱眉虽完全可以成为两种截然相反情绪的表现形态,但因他一向独有跳过模糊中界地段将之划归为含蓄愉悦的能力,因此总是可爱的。而此刻那道印刻于睡颜上的浅壑,他不很喜欢,好像有种令人困惑的莫可如何从其中逸出将他们浸染,像那些荡失于荒野之人可能拥有的容颜。他伸出手,食指的指端轻轻缓缓地从胡皓康的眉间滑下来,肌肤相触的时候有些茫然莫辨,不清楚自己是想要抚平它还是将其凿得更深。


胡皓康睁开了眼睛。看见逆着透窗的清光里熟悉的轮廓。按动琴键般在他额间轻轻触碰的手指悬成意识未晰的眼前飞晃的影,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将之捉住攥进掌心,听见滑珠迸落的笑声在房间里弹跳,俄而化作温稠气音俯得低低挨近耳鬓,像栖落伶仃细脚不安抖动的蝶让他微微发痒,“康哥,今儿我可比你早得多。”


    


    ☆


 


说告别的时候应该利落又决然,而且心绪与表情都欢快,因为别离理所当然是下次见面能够热情拥抱的最佳前提,这样的道理夏天的妈妈毫不吝惜地告诉过刘诺一。当你想到别离的时长会怎样与那时热情的程度达成正比例,你就会发现永不分离的愿望是多么稚气,他听见语音温软的话语饱含爱护之情落在肩头,而越过行李在夏天眷眷难舍的目光织起的明亮网幕里,刘诺一清楚地照见了自己。


 


胡皓康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双因为剧烈兴奋和天寒地冻而止不住地发着颤的手拢入掌中,缓缓收紧。十个指头都冰冰凉凉,一双眼睛却灼灼闪闪亮得发烫。


咱们好久没见了对吧。


是不是有人在等着这句尾音甜糯的问句,并不特别却如亲昵的暗语成为重逢的开场。他却竟也默了声息,只是看不够这一张开完世界巡回画展也无论如何都画不出的脸,看不够那削薄的唇,挺直的鼻,狭长的眼。视线分明笔直却似缠成凌乱线团,诱使刘诺一怀疑起这阔远别离的初始动机,难道他真的以时间为巢浑然不觉地热望酿出浓澄的蜜糖,而对方掌心的真切的温度令他恍惚。


飘飞的雨丝细如冰针,突然之间黄昏变得明亮※,他们被无数面孔聚成的河流冲散,阻隔在水之两端,寸步难行。而恰恰在这样的时刻里面,刘诺一确认了自己全部的爱情。


在那个人被无数张模糊掉五官成为浊朦一片的面孔所遮蔽的时刻里,刘诺一被一种强烈而不可名状的情感冲动所裹胁,就好像自己所属的时空立点被压缩成凝滞而轻薄的平面,失去了存在的现实意义。而当他从烟波浩渺的江河里再次打捞出那张脸,其间相隔的几十秒时间纷碎凝结成一条青灰的绳线,拴系着木色甸甸的桶向深深深深的井底抛却。他听见那“扑通”入水时闷墩而又清冽的声响,如同点燃不知通往何处的引线,炸裂的盛光晃花了他的眼,将他的心震得满满的。


他还会记得四岁半的那个九月天,在中国南方古村的小路间,肚子前麻绳穿缚坠着一个大大的、光洁雪白的鸵鸟蛋,两手费足力气提住快要拖在地上的菜篮双腿发软,老远老远地看见那个人就唤出声来,小心翼翼护着易碎而沉重的累负欲脚底生风而不得,却胸中满满装着雀跃期待时的情形吗。


他的蜜糖,他的宝石,他的过往,他的地貌,他的负担,他的一切。


康哥啊。


帮我帮我个忙吧。


我都快累死了。


快点,帮会儿老爷爷。


北京深冬的暮色里机场口灯火煌煌,刘诺一觉得自己一夕白头。


 



    


它碧绿的鳞片坚硬如远古战士的盔甲,粗粝边缘像久历雷光雨电之劫,令他想起神话里直上云天不可一世的龙王,在云海雾浪间摇动漂亮的青尾,缓缓张开锋锐无比的巨爪。刘诺一不可自控地向它走去,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着飞快地从它的鳞甲上掠过,他蹲下身与它漆黑无焦的双瞳对视,等待着它的反应。而它如木石般凝立动也不动。他想要向前再进一步,行动的身体却忽然被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格回,挺直的脊背上肩胛棱棱,将他挡在身后。


“诺一,别碰。”


别碰。别—碰—。别——碰——。


没有回头的胡皓康如是说着,低沉嗓音似响在穹顶高悬的空室中一声声拖长了折回来。


这个名字怎么叫都很好听,但他独独最喜欢胡皓康的叫法,不像大多数相识的人那样将“一”的尾音随着升调软软吞得含糊不清,胡皓康唤他时,总是将这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界限分明,“一”是平直笃定的,像饱饱蘸了浓墨的毫稳当有力地一划到底,认真极了的样子。所以每次听见胡皓康唤他,刘诺一都很开心。


闲时想起来,刘诺一才发现自己很少叫过胡皓康的全名,康哥康哥的叫惯了,偶有几次也是打趣调侃地过去了做不得真。他想是因为自己语速很快收不住,而他舍不得这么草率地唤出口。在心里默默念出,极缓极缓,似字字拆分三十二道笔划一道道缓缓碾磨过去,方才甘休。


他将他挡在身后,而他如何能够帮他阻隔危险,当他自己就是那令他耽溺的源头?


 


将一捧雪球正中父亲面门的刘诺一笑得直不起腰跪在雪地上,看着父亲借着抖雪蹦跳着即兴的踢踏舞步,引得母亲牵着霓娜的手一起参与其中。他想起去年圣诞,在那个星星国度东南角的地中海滨一家团聚时,自己是怎样地怀念过北京冬日的雪。


明盛的日光倾泻下来,在雪地的反射下更加耀亮。他将雪仗闪着银芒的尖端插入脚下白色的土地,迅疾的风从耳边掠过如不歇的列车啸鸣,他弯下身调控力道,紧着去追快行前方的那袭深红色的影。忽缓忽急,似有默契,两人保持着同步的速率在平滑的雪面上留下四道长长延伸的橇痕,雪道边覆雪的松枝垂坠下来,时而因声响震动雪落,露出沉绿的色泽。是在哪一个转弯处,胡皓康忽然刹停在松树下,扯开黑色的护目镜回头张望着寻他身影?刘诺一记不得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张清俊的脸瞧在眼中,倒教满地雪光都不如。


 


灰色的云层遮暗了天光,平整的纸页从指间滑落,他手臂摊在盖住有些发痛膝盖的红色方格毛毯上,沉睡中呼吸平稳有律。甜美女声轻轻唤回他沉沉陷于涡旋的意识,“先生,先生?您要的牛奶。”玻璃杯中乳白色的温热液体暖起了他发冷的手心和泛空的肠胃,他推起高挺鼻梁上的银框眼镜,揉了揉夹着几根银丝的鬓角,拾起了散落膝上的学术会议资料,边打眼向窗外一瞧,地面开始现出那座熟悉城市萤火般的万点碎亮,一闪一闪地,繁星一样。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博尔赫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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