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消失之间

水在左右。
wb @药房深处

【斌浩】Kaili blues

《我不是药神》

 曹斌 / 彭浩


-题目偷自毕赣导演的电影《路边野餐》。

 

 

 

 

“许多夜晚重叠 / 悄然形成黑暗。

(毕赣《路边野餐》)

 

 

 

 

    1

    两千年夏天的时候曹斌去过一次凯里。公干。被调去协助办理一起跨省犯罪的案子。

    时间大概是七月,上海黄梅的尾巴还拖在伏天的盛时,闷得像沸锅里敲水铺蛋。火车是晚上的,他没有什么行李,只随身一个装了证明文件和几件换洗衣裳的背包。在窗口买了票,始发站登车时间宽裕,没等多一会就能进站。

    座位是靠窗的,他在站台抽了根烟才上车,走到跟前的时候身边的位置都已经坐满了。三个小青年,两女一男,看起来像是放暑假回家的大学生。坐在一起的女孩子们正嘻嘻哈哈地讨论着什么,男生刚刚放好行李落座,侧过腿给他让出方便走进的空间。他道了谢进去坐下,把包里的保温杯掏出来放在已经堆着泡面、话梅和瓜子的桌台上。

    车上人不多,两排暗绿皮革座位之间的过道空空荡荡,被车顶狭长灯管投下的空洞的白炽光填满。光里透着微青,像刚刚剃去发茬泛青的头皮。光是冷调的,但车厢里的空气被浑浊的热气包裹着,把人蒸出薄薄一层油汗。火车缓缓地发动,把昏黄的站台灯光抛在身后。曹斌看向窗外,所有的景物都被揉进夜色里,唯有遍布着指印油灰的玻璃上照出的脸与自己对视。

    “大哥,太闷了,咱开点窗好吗?”身边的男生一边礼貌发问,一边不停抹着额上的汗。他点点头,把桌上的东西向旁边移了移,和对方搭手一起把窗户向上推开了半边。热风饱饱地灌进来,掀发扑面,并不比车内的空气凉快,但多少缓和了窒人的湿闷。

    晚一些,到了休息时间,车内的灯光熄暗了,维持在仅供视物的亮度。曹斌只好收起了手中的书。女孩子们靠在一起睡着了,男生戴着耳机将睡未睡地耷点着头。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闭起双眼,听闻着旋转的车轮以规律的节奏不知厌倦地碾动着轨道,单调的声响连贯着投入延绵的前方,像在纵深的空间中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无形的长墙。他感觉到夜沉重地覆在列车上,感觉到车头那两束长长的强光像披满青苔的铁锚投入深海中一样,刺入漫漫无边的黑暗。

 

 

    2

    火车到站是凌晨五点多,天将将亮起来。晨光披着毛糊糊的微蓝,像蒙了一层初生哺乳动物眼睛上的水膜。尽管途中每到停留时间较长的站点他都会下车遛上几步(主要是抽根烟),几十个小时坐过来曹斌还是觉得浑身酸乏。车上大部分旅客都是坐到贵阳,从这里下车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凯里的站台不大,除了这批刚刚到来的人外,也就几个推着流动贩卖车的小贩。

    从车站到派出所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曹斌算算时间,准备先上门报个到再找地方稍作休息。跟在人群后面往出站口走,虽然时间尚早,站外的小广场上已经停了不少等着接生意的摩的,守在一旁的都是瞧着最多二十出头的后生。见到有人走出纷纷过来卖力招喊,“市区二十块!市区二十块!上车就走!”

    曹斌刚一出站其中的三四个就凑到他跟前,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闹哄哄地围住他。

    “大哥去哪地?上我车走吧,算你少几块好嘛。”

    “走嘛走嘛,哪地我都熟得很。”

    “去派出所多钱啊?”曹斌把跨在手中的包背到身后问道。

    “十八”

    “十七”

    “十五最少了,我晓得近路”……

    “十块。”

    从他们后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却足够被听得清楚,曹斌和这几个正抢着喊价的后生的目光一起转了过去。

    几步开外停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虽是红色,却不给人鲜艳的感觉。车轮和一侧的车身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斑,显现出发灰的暗调。踏板上踩着一只穿着蓝色塑料拖鞋的脚,卷上去的牛仔裤腿下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腕,皮肤黎黑。

    “走不走。”

    不带升调的问句,曹斌顺着声音接上来者的视线。一个剃着寸头的小青年,套件渗着汗渍的短袖衫,袖管高高地卷到肩膀,两条更为细瘦的胳膊撑在车把手上。说是青年其实有几分勉强,尤其是和一旁这些后生们比起来——他的身形太过单薄,但更重要的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不容分说,太过锋利的清澈。

    “走啊。”

    曹斌笑笑地走过去跨上后座,扶了扶对方的肩背。衣料纤维含住身体的温度和潮湿,发动车子的时候,支棱的肩胛骨撞击过手掌心的皮肤。临走前,小青年侧过头去朝几个后生弹了记响舌——舌尖跳动,削腮上一汪细小凹涡转眼即没,像投进一颗尖锐的石子,一拧油门载着曹斌冲进了风里,来不及把“死耗子下次给老子等逑!”的咒骂听完。

    

                                                                            

    3

    摩托车在弯折的山间公路上行驶,这时候掠过身体的空气带着一种仿佛属于春天的温柔而清凉的气息。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山路上方浮动着微蓝的雾气。雾气漫进两侧的山林,把那些沾着露水的重重叠叠的枝叶也染成一片洇湿的蓝,化为向着视野后方飞速倒退的影。

    曹斌两只手抓牢后座两侧的铁杆,看着小青年宽大的短袖衫被风飘飘地鼓起来,窄窄的腰板绷得直挺,像一艇破浪的快船,飞溅起无数闪光的蓝色碎片。风轻抚着短短的发茬儿,像轻抚着刚刚收割过的微型麦田。

    “开慢一点,我不着急。”他把身体撑向前去,嘴唇凑到对方耳边。速度于是缓了下来,碎片点点落回水里,留下风里浮荡的细线。

 

    递交完材料后,曹斌拿着分到的临时宿舍的钥匙从所里走出来,却看见刚刚道别的小青年还在门外,正斜靠在他的摩托上,一条腿盘坐在身前,另一条撑住地面。对他而言,想要在摩托车上采取舒服的姿势休息,真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怎么还没走啊?”

    小青年不接话,只是用带着仔细打量意味的眼神看着他。太阳升得高起来,白日的光线变得耀眼,小青年的一双眼睛显得比早前更亮了一些。

   “你还要去哪地?”


    

    4

    指肚带着柔韧的茧,比他手上磨出的枪茧薄一些,手指缠上来相互交扣,指骨也比他的细一圈。宿舍在山间,窗户敞开着,夏夜的晚风吹进来,垂在脸旁的发丝给拂到鼻尖上,被两片干燥薄软的唇/吻住。唇上裂开的死皮一遍一遍地摩挲过下颌的疏须。再来变得急切,又变得像游戏,轻一下重一下,亲/一口咬一口,指头愈发紧紧夹缠禽爪般扣陷皮肉酸进骨头,忽而又松了劲,失力颓在掌心,成为茫不知措的幼崽。

    脊背在麻料被单上磨得热烫,磨得一片通红,粗硬的发茬儿麦田一样从颈侧种开、长到肋骨、蔓生腹下,麦尖从血肉的壤下破出来,又痒又痛,愈痛愈痒。身体和身体贴/合着,粘稠的、腥咸的体液流淌,火车从窗外驶过传来远远近近的鸣笛,忽然车顶的白炽灯光大盛,手掌沾满的却是燃烧的血,烧红了眼眶。

    曹斌忽然无法入睡。

    窗户敞开着,夏夜的晚风吹进来。

 

 

    5

    两千年秋天的时候,彭浩第一次离开凯里。他搭上一辆白色的货车去车站,弯曲的山间公路上方弥漫着发蓝的晨雾,看起来比平日里浓稠很多,无穷无尽地扩散延伸,像一种屏障。他感觉那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挽留。

    火车在经过一处山间隧道的时候,因为故障而临时停车。车灯也都熄着,人们被扔在黑暗里。他不想参与聒噪的讨论和抱怨,走去车厢的连接处想要抽支烟。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却没翻出打火机,懊恼间,伴随着一记轻微的擦火声,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浮现。这才发现他到来之前,对面已经站了一个人。他道了谢,然后始终沉默着,从来没想过找什么话题搭讪。对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夹在指间、飘在唇边的两星微亮的红点,随着烟雾的吞吐时明时暗。

    到站是傍晚七点。黯郁的蓝色正在天空中晕染,这座城市的夜刚刚升起,褪色的云絮乱堆在天边。出站口哄哄闹闹地挤着很多人,彭浩被一群举着上海x日游牌子的人纠缠了很久。好不容易脱身后感觉肠胃空洞得厉害,在小吃摊前随便买了个鸡蛋卷饼狼吞虎咽,冰冷的土豆丝炒过了头,软塌塌的,咸得发苦。他在车站旁的肯德基里睡了一晚,盘算着天亮后的去处。

    头一年的时候,他经常梦见凯里山间微蓝的雾,梦见幽蓝的湖水。当他因疾病的疼痛蜷缩成一团的时候,想象着湖水从四面八方轻柔地包裹起他的身体,像包裹着脆弱胚胎的羊水。

    后来,他很少做梦了。

    后来,他在江边的码头上看了不少次日落,支棱的黄毛给涂成金色,留下一些被落日染红的笑脸。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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