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消失之间

水在左右。
wb @药房深处

【我不是药神】稻草狗

《我不是药神》

 彭浩中心

-最后一点关于黄毛的叨逼叨。 

 



他是在屠宰场中,手起刀落,狼奔豕突。他屠宰动物,世界屠宰他,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

 

 

 

    

死,没有气味,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但这个字眼对于彭浩来说并不抽象,死了,就是人没了。不是丢了、找不见了、想不起在哪了,还给人残存一点明知虚幻不实却拼命抱以慰藉的希望,就是干干脆脆地——没了。从今以后这个世界运转过的每一天,这个人都不再出现和参与,更新物象与意识。

 

当外婆闭着眼睛躺在她窄窄的竹床上,干瘦的身体看起来快要长进青灰的竹子里面时,大人们跟他说,外婆没了。在他的家乡,关于死,还有一种更为直白得毫不避讳的说法,叫“熄火”。说起这个词,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真切的画面,血红的火星子在灰白的残烬中消失,飘散的烟雾将温度一点点抽离人的身体,直到剩下彻底的冰冷。

 

长江从这里入海,彭浩关于这座城市的想象是半个岛屿、一艘巨船,一边依偎着陆地,一边漂浮在海上。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看见岛,也没有看见船。

 

在屠宰场中,关于死的一切都是与他曾经所感知的相反的模样。死亡的气息在这里如此迫近,不再冰冷,而是滚烫。它气味腥臭,颜色浓烈,声音刺耳。还没有走进屠宰场之前,它就会用一股混杂着油脂、肉屑、骨渣、内脏、尿液、粪便以及漂白剂的复杂气味热切地填充你的鼻孔。然后是耳朵,被恐惧而愤怒的哀惨嘶叫与切割肉体的机械轰鸣运转的马达灌满。脚步刚一踏入,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就将你包裹。达到极致饱和的血腥啃咬着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呼吸吐纳交换进入体内循环,成为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血把空气变得潮湿而温暖,太温暖了,以至于几乎分不出和肉体的区别。人就像置身于某个活物巨大而暗红的口腔,怕踩痛了它就会被一口吞掉。

 

彭浩把运动衫的拉链拉紧,套上黑色的橡胶围裙和袖套,上面斑驳的血迹新一层旧一层地交错叠压着,干硬得像暴晒过的猪皮。这时候他那一头枯稻草般支棱着的黄毛倒成了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地上还残着昨日没有冲干净的血迹,不过很快就被新鲜流淌着的溅染覆盖。猪们的后脚踝被尖锐的铁钩子刺穿,一只挨着一只地高高悬挂在放血槽上方的传动铁链上。他蹲在旁边,看着所有猪的血从它们的颈动脉流进放血槽里。猪血流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从汨汨咕咕到滴滴答答,有时节奏显得很有规律,有时没有。

 

等待的过程百无聊赖,人很容易放空,觉得一切都没劲透顶。尤其是继续想到这些猪接下来需要经历的环节,被褪毛消毒、开膛破肚、切割肢解,成为一堆无意义的被花样吞吃的肉。在等待中,他能够感觉到有东西正在随着那些可怜动物的血一起流走,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也许是从他的肚子里,也许是从他的脑子里,也许那就是他的一部分、又一部分的生命。

 

住进棚户区不久,彭浩在路口的垃圾桶边捡到了一只野狗。它的毛灰扑扑地纠结在一起,看着脏极了,一只腿有点伤,走起来一瘸一瘸的。它刚开始很凶,不让人靠近。彭浩每天带点煮熟的猪下水给它,丢在它看得见的地方,等彭浩走远了它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吃,舔一舔然后狼吞虎咽。后来它知道彭浩并无恶意,就不再等他走远。再后来,看见彭浩它就跑过来,开心了还会摇几下尾巴,彭浩走,它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于是彭浩就把它带了回去,还打了满满一大盆水给它洗了个澡。洗完还没来得及给它擦干净,它晃成一只无影狗,把水甩得彭浩一头一脸。那以后它每天到了点就扒在窗台上等彭浩回来,看见他老远就跑过去迎接。它喜欢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彭浩的脚上躺着,两颗眼珠子上蒙着的阴翳消失不见,像干瘪的桂圆肉在水里泡开了,有了光泽和甜润,黑亮黑亮的。

 

彭浩坐在高低床的下铺,脚的前面是破得快要散架的写字台,上面盖着块缺了一角的玻璃板,板上满布的划痕肆意如网纹。在写字台与玻璃板之间夹着他的家,看得见,摸不著,闻不到,回不了。那张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轻轻的相纸可以被握在手里,那其中载放着的沉沉的牵挂却只能被抛在身后。

 

18岁生日的那天,他忘记了给自己煮一碗面。也许是故意忘记的。因为那碗面特有的名字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恶毒的嘲讽。可是,明明知道这一天对于除他之外的旁人而言,不过是生命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又一天,他的心中仍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奇异的悸动。隐隐地感觉有事情就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那种感觉从胸膛里面一点点缓慢地向外破出,连呼吸都逼得急促。又或者,这只是又一次发病罢了,他最后自嘲地想着。

 

从一个凌晨到另一个凌晨,天亮了然后天又黑了。这一日就过去了。他在这个繁华明亮的大都市最为卑微阴暗的角落里,完成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的跨渡。一条画着年龄数字的无形的线,是狭隙也是鸿沟,竟抬起脚就过去了,忍不住为这轻而易举而忐忑不安、忧心忡忡。而在这条线的两边,哪些旧的东西被留在了身后,又是否还会有新的东西在眼前展开呢?

 

彭浩喜欢吃的东西味觉比较极端,一头是辣的,一头是甜的。他比较怕酸。后来他遇到一个习惯戴三层口罩的吕受益,吕受益总是随身带着橘子,吕受益的橘子十个里有八个是酸的,吕受益见面的招呼后也总是跟着“吃个橘子吧”。然后橘子从词语变成实形,被塞进手里,有的表皮比较光滑,有的很粗糙,有的和另外一个在三两片叶子下连起来又被扯开,叶梗各带一半。那人说吃橘子多好,随时随地补充维生素c,而且橘子颜色亮堂,看了“心里厢适意”。彭浩吃最后一个橘子的时候,眼睛里就是老吕嘴里含着满满的橘肉和果汁说心里适意时候的模样。但那个橘子的滋味非常不好,每一根经络都泛着酸苦,每一颗籽儿都像嚼不碎的石头,能硌出一嘴的血来。

 

二十岁最后的那个夜晚,他笨拙地开着车撞出码头的铁门,在一片刺眼的光中。光并没有什么温度,但他觉得很烫,也许是傍晚江边落日照射的感觉还残留在脸上。他向后看了一眼,被他抛弃在那片光里的人模糊得像黑色的鬼影子。下一秒,他的身体漂浮了起来,像悬在海上的岛屿,像卸空货物的船只。海鸥高亢嘹亮的鸣叫带着久远的回音盘旋在脑中。他看不见自己浑身沾满的血,也听不到自己被人一声声地呼喊。他的头倒悬着,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随着红色的液体倒灌入上方白茫的空无。他不再用全部的身体和意识尝试感知死亡,等待死亡。他行入死荫之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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